五一假期过完了,这两天老王驱车在外,走了上千公里路,也路过了陕西地界,心里念叨的还是陈忠实。因为着实喜欢他的《白鹿原》。老先生故去,给读者留下遗憾,老王憋出这样一个题目,也是因为遗憾。
陈忠实足够伟大——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
到现在为止,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文学作品,还是那些讲故事的作品,我们永远都停止不了对一个好故事的渴望。
在故事里,最要紧的其实不是情节,而是人物。一个故事读罢,至少有两个人值得记住,一个是故事里的人,无论角色主次;另一个是讲故事的人,他为我们描绘了另一个世界。
《白鹿原》是陈忠实讲得最棒的一个故事。《白鹿原》扉页上抄了句巴尔扎克的话:“小说,是一个民族的秘史。”听到陈忠实先生故去的消息,第一时间想:好了,他带着这个民族的一段秘史走了。有了这个故事,他的一生就有着落了。他老先生如果可以土葬,这本小说能够当作枕头垫在头下。
所谓秘史,不是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隐秘,它是历史运行背后的力量,是家国大叙事之外小人物的命运。这些人的命运,藏在府县志、祠堂或者传说里,他们是农民,没有庙堂的身份,千百年来,被庙堂教诲着,用某个古人的言论教诲今天的生活,这些教诲刻在石头上,他们一面敬畏,一面躲在石头背后的草垛里,玩着欲望和渴望的游戏。这是历史真实的一面,是历史运行的秘密。
中国人最大的希望和目标,就是活着,这是最高限也是最低限。有人在琢磨怎么活,有人就是为了活,为了活和怎么活,放在黄土地上,能生发出强悍的力量和神秘的传说,其间的心态遇到历史动荡,就是命运的史诗。一位作家的敏锐之处,就是发现这其中能让人心神荡漾的故事,然后讲给我们。对于陈忠实而言,至少在这部小说里,他做到了。
白先勇写《台北人》后说:一个作家,终其一生就是想说几句话。这句话搁在陈忠实这里,我觉得就是“活着就有希望”。这是白孝文失魂落魄之际的生命感悟,是白家命运在白鹿原上跌宕起伏的集中表现,恐怕也是陈忠实十年构思对小人物命运的感悟。
《白鹿原》读过很多遍。它是性启蒙读物,是乡土小说,是黑娃的命运记录,是白嘉轩一生的成功和失败,是农村社会平庸和神奇的混合物。读到最后,我最感兴趣的是,陈忠实在构思这样一个个人物时,他究竟从自己的生活中发现了什么?他借白嘉轩的口说:“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,只要是人,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的。”这是一句充满力量和信念的话,说得苍凉宏阔。
为什么陈忠实不够伟大——哪些书组成又局限了他
陈忠实已经是当代中国作家中的经典作家了,《白鹿原》值得一读再读。
无奈的是,我第一次读《白鹿原》前不久,刚读完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。
谈《白鹿原》,始终都绕不开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。有多少人跟我一样,是先读《百年孤独》,后读《白鹿原》的,读完之后,心里翻滚一种叫知足感的东西,同时又充满遗憾。如果《白鹿原》早于《百年孤独》,而中国又有好的翻译,凭这部小说,陈忠实完全有脸把诺贝尔文学奖捧回家。只是如果,陈忠实生活的时代并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。
从《白鹿原》问世起,陈忠实就摆脱不了一个追问:《百年孤独》对他的影响到底有多大?对这个问题,陈忠实回答的也干脆:马尔克斯和《百年孤独》是对他影响最深的。甚至有人简单粗暴地做过对比,认为《白鹿原》就是用中国故事对《百年孤独》的仿写。从优秀到伟大,其中隐隐闪现“开创”这个词的光彩,就陈忠实而言,他是《百年孤独》的受益者,马尔克斯提供方向,他是一个后来的掘金者。他是当代中国一位称得上伟大的作家,但这句话没法放在马尔克斯面前说。
莫言聊过自己的心态:看完《百年孤独》,先是震撼,其实是被敲醒——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,然后是不服气,中国民间的故事可以比它讲得更漂亮。我相信这也是陈忠实的心态变化,陈忠实这一代作家,都逃脱不了马尔克斯的影响。对这一代中国作家而言,《百年孤独》是一本开门的书,他们曾经被权力告诫过,应该怎样创作,也因此陷入过集体的迷狂和迷茫,马尔克斯恰逢其时地出现,像马克思主义一样,解放了中国作家的生产力。
为什么陈忠实还不够伟大——哪些书组成又局限了陈忠实
这就不能不提可占有的思想资源对一位作家的影响。马尔克斯的身后,是写实主义、现代主义和他对福克纳的热爱。传统家族生活的崩溃、妓院生活经历,以及理性化程度缓慢的西班牙文明的影响,让马尔克斯在《百年孤独》中有足够多的自由和力量。
陈忠实有什么?
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陈忠实读到《静静的顿河》,这个时候,他只见过自己家乡的灞河。
对于一个开始创作的人,陈忠实和路遥都提到了柳青的《创业史》。他们热爱这位老作家,无限渴望有他的成就,甚至都曾逐字逐句模仿过柳青的文字。
跟莫言一样,在乡村生活,最有可能接触到的思想资源,仍然是通过故事和戏剧形式传播的四大名著。陈忠实的父亲,是整个村子唯一一个能识字读完《三国演义》的人。他的童年,听过最多的,就是《三国演义》里的故事。
一个人年富力强,最应该大量阅读来丰富内心,间接地深入世界的时候。文革锁死了阅读的路,唯一能读的书是《毛选》和《毛主席语录》。
到此为止,陈忠实的阅读经验都乏善可陈。直到他从学校图书馆里背回了一化肥袋的外国名著。这是能找到的,陈忠实先生最有价值的阅读经历了,这个袋子里,装着《悲惨世界》,装着莫泊桑和契诃夫。一直到这里,会发现,至少在阅读上,陈忠实终于有了起色。我还知道另一个挚爱契诃夫,并将他奉为圭臬的作家,叫雷蒙德·卡佛。
有一个很武断的观点,中国作家整体水平不足,与阅读经验不足有直接关联,陈忠实这一代作家的阅读经历被时代限制了。甚至与王小波这样的后辈相比,陈忠实先生的阅读经验都是有欠缺的,但这不妨碍他成为当代中国的经典作家。
跟莫言一样,陈忠实笔下只有乡土生活;跟莫言一样,他们在被马尔克斯启蒙之后,发现中国乡村生活里,充满了魔幻和传奇的色彩。只要在中国的乡村生活过,就会知道,没有被人为运动涂改过的中国乡村,确实存在某种神性和诗性的东西,这是中国乡土作家最纠结的主题,也是他们挣脱不了的桎梏。陈忠实的伟大之处,就是他借着马尔克斯提供的叙述手段,把他经历过和想象得到的乡村生活融入到一个更大的时代空间里去,马上显现出一种迷人的状态。要做到这些,陈忠实先生几乎不用表现出殚精竭虑的痛苦,他花了十年来布局和雕琢,我能想象出,这其中的艰辛和快乐。
《百年孤独》其实更像一部中国小说,由一个在中国乡村里游走的瞽歌者拉着二胡唱出来,日暮时分,村前大树下,引来一干老少围坐而听。
陈忠实是围坐其间的一个,听着心动,回家记下了自己村子的历史。这是他伟大的地方,曾经让我们这些普通读者心醉神迷,曾经让我们无限渴望他的下一个故事出炉,一直等到老先生带着自己心里的秘史回到泥土中去。
仿一句上帝的口气:那些经历过中国乡土生活的人们,因为陈忠实有福了。